某日一次聚會,朋友告訴我,如今大部分重要宴請已是非茅臺不可了。請人辦事、聯絡往來,酒桌上倘若放的不是茅臺,則是對賓客(尤其是政界賓客)的不敬,即使其他名酒,也無法顯示宴請人的誠意,再精心籌備之宴也會因為“桌上無茅”而變得“辦事不牢”。
一桌酒席下來,因為茅臺的參與,少則數千,多則上萬。你也許不知道,在今年經濟形勢不甚樂觀的大背景下,鐵蓋茅臺竟一瓶難求,到了只要有貨便被瘋搶的地步。
漲價的茅臺,在酒桌的博弈中窺探著宴請者的用心,也在透支著宴請者的錢包。用茅臺酒來探得對方的誠意,應是中國酒桌最秘而不宣的潛規則。
中國酒場演變史
自古至今,中國酒場大致可以分為兩類:第一類,哥喝的不是酒,是目的、是別有用心;第二類,哥喝的不是酒,是情懷,是寂寞傷心。
先論前者,喝“目的”酒。
鴻門宴、杯酒釋兵權、煮酒論英雄——酒不是酒,是寄托,是媒介;以酒場為載體,以喝酒為道具、以酒后顯真面目才是酒場的目標所在。
歷經數千年,這種帶著目的的酒場風俗未變,人們仍舊以酒為媒,社交公關。然而,自古以來,酒場中對酒的品牌并不執著,酒是臨場發揮的載體。酒桌潛規則中何時多了至關重要的一條——茅臺已成為誠意標桿?
再者,喝情懷酒。
深長的酒桌文化從來沒有缺少汩汩清流:蘭亭雅集、竹林豪客……沒有酒,便沒有“呼兒將出換美酒,與爾同銷萬古愁”的千古名篇;沒有酒,便沒有“昨夜雨疏風驟,濃睡不消殘酒”的情愁;沒有酒便沒有“采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”的雅趣,即便到了近代,一行 “橫眉冷對千夫指,俯首甘為孺子牛”便是魯迅與郁達夫飲酒后即興所書,朱自清、豐子愷、朱光潛亦與酒結緣,暢飲紹興黃酒,是為以酒會友之佳話。
情懷酒中,自古以來,罕見以酒品牌為要義者,只要是美酒,便可酣然而醉,欣然而抒。無論喝情懷,還是喝寂寞,我們何曾聽過“只有喝茅臺,才能有情懷!只有喝茅臺,才能起詩意!”的道理?
遙想數千年前,人們席地而坐,以尊、壺、卮、斛、觥、甕、瓿盛酒,以觚、觶、角、爵、杯飲酒,不亦快哉!而今,人們正襟危坐,以三錢茅臺玻璃杯探深淺,以三千元茅臺酒度誠意,不亦“快”哉!
喝茅臺,喝的是什么?
很多人都說:“茅臺這么貴,哪有人喝得起?都是機構在囤積居奇。”說這話的人,也許自己并非茅臺的消費者。茅臺的消費群體遠比我們想象中的大得多。
撇開高端消費圈層不說,茅臺消費群體中不乏想要通過進入圈層一改命運之人。曾幾何時“攢工資買LV背著擠地鐵”的故事仍在耳邊,如今為“目的”進入茅臺消費圈者,亦不計其數。
茅臺酒,是奢侈品。但是,正如不少人省吃儉用購買奢侈品,不少人也在想盡辦法以茅臺作為敲門磚實現人生夢想。經濟學家金乾生曾在某談話節目中說過:“有一些人喝酒就是喝酒,他們喜歡酒,愛喝酒,懂酒,能喝到這個段位的人不多;大部分人抱著目的喝酒……目的性越強,喝的酒越好,喝酒的人手里的權力越大。”金先生在節目中寄語道:“我們應該看到的不僅是一個酒,而是一個社會問題,是社會文化現象。這種文化不要再往庸俗、低俗、粗俗的方向發展。”
階層的劃分、尊嚴的博弈
從2019年開始,外資撤離、內需不振,茅臺卻逆勢而上,市值突破萬億元,尤其在疫情后,國內經濟下滑、不少企業舉步維艱的情況下,茅臺酒更是價格上揚,酒價逼近3000元/瓶。不少企業家不僅要面臨企業效益下滑的經營困境,更要為企業破局而不得不陷入消費茅臺的惡性循環。
茅臺,喝與不喝,是一場“階層劃分”的標志。在上文中提到的節目中,金先生還曾大膽指出,酒桌上不少人通過“非茅臺不可”,以此宣稱自己與眾不同。 茅臺成為繼“名車、名表、名包”后又一個劃分階層的顯性標志。
茅臺,喝與不喝,是一場“保留尊嚴”的博弈。艱難困頓中的企業主,要么打碎牙齒往肚里吞,以茅臺顯誠意,要么通過講各種故事美化酒桌上的其他“非茅臺”酒,以此不失禮節地保留自己的尊嚴。
不要問我是怎么知道的?我便是這些人中的一員:創辦企業后,心中裝滿的不僅是自我的夢想,更肩負著企業生存及員工發展的使命。然而,宴請對我來說,確實是一場糾結:我能切實感受到打開一瓶液體泛黃的老茅臺款待賓客時,列席各位的雀躍歡欣。我也能真實感受到拿出其他酒招待時,賓客臉上不經意閃過的失望之情,這一場宴請情誼味道便弱了不少。
殊不知,每一場老茅臺參與的酒宴,往往有數萬元成本,對大多數人來說,這幾萬元也許是企業基層員工大半年的工資收入,也許是病患的救命錢,而負擔在企業主身上的每一道責任、義務都也許將成為壓垮企業家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言輕莫勸人,勸了也沒用
老茅臺真的那么好喝?我以20年的收藏經驗告訴大家,好喝,但并非唯一選擇。20年來,我也算閱酒無數。我常行走于博物館內,靜賞中國酒文化之浩渺精深。試問:中國酒地域之特色、口感之迥異、回味之紛呈,何止只見于茅臺?
可是,倘以一人之言,撼萬千人之成見,談何容易?
有人經歷酒場無數,動輒跟我說:“我只有喝茅臺才不頭暈,喝其他所有酒我都不舒服”。每每此時,我都會坦誠相告:“心理作用”。
有人自詡喝茅臺無數,告知我:“我喝的茅臺都是真的,可以通過NFC檢驗。”我則坦然告知:“NFC不是鑒別真偽的唯一標準,如今餐桌上正在被消費的茅臺,不少是打孔、拔頭、換標的高仿,畢竟茅臺成本如此之高、利潤如此可觀,又有著如此龐大的消費擁躉,鋌而走險造假之人、僥幸心理購買之人絕不在少數。”
有人稱“要么不喝酒,喝酒只喝茅臺,因為只有茅臺才是純糧食釀造的,對身體無害”。每每此時,我便不厭其煩地解釋白酒工藝如同烹菜,一道菜不同的做法,產生不同口感,無優劣之分。
可是,我的聲音太微弱,我的力量太渺小。在全民“茅臺至上”的歡呼聲中,有幾人能聽得進我的輕微之言?我還是好好地陪懂我的朋友喝上一杯:這一杯,可能是一杯不起眼的黃酒,我們微醺中暢聊歡談,這一杯,可能是不算太貴的陳年瓊漿,在歲月的回味中感懷;這一杯,可能是偶然角落中發現的不知名小酒,我們推杯換盞借酒抒懷。
酒桌上的茅臺讓它繼續,我們的生活一地雞毛。
(作者系曾品堂創始人、知名酒文化收藏家、陳年美酒系列暢銷書作家、酒文化專欄作家、老酒文化傳道者)